亲历八十年前中医废存之争(一)

作者: 中医爱好者 分类: 中医杂谈 发布时间: 2014-01-10 00:00

编者按:陈存仁(1908—1990),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八岁丧父,遵父遗愿“阿沅学医”入丁甘仁创办的中医专门学院学习中医,又先后拜前清举人姚公鹤,朴学大师章太炎研习国文。毕业后师从名医丁甘仁、丁仲英父子,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也是当时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广交政商界,文化界,医界名流。其患者包括胡适、杜月笙、张学良、戴笠、于右任等等。本文记录了当年汪伪政权号召取缔中医,及中医界人士与之抗争的全过程。

PS:陈在后来的书里记载,汪精卫生病仍看中医,即便他在鼓吹取缔中医的时候也是如此。陈问及缘由,汪只哈哈一笑,意思谁都知道中医治病,何必认真呢?

1.废止中医 轩然大波

先要追溯到民国十七年(1928),废止中医这件事,那时刚是北伐成功开府南京,汪精卫在汉口时最出风头,他到处演说日本明治维新,第一件事是废止汉医。他自以为革新派领袖,屡次演讲表达他的意思,报纸上常常有这种零星的消息发表。我们中医界对他起了很大的反感,认为中医中药是全国人民的健康所赖,历史悠久,那时节西医全上海也不过六七百名,其他通都大邑,不过数十人。至于小的县、市、镇、乡,可能一个都找不到,所以对他的主张,认为纸上空谈,绝不会现诸事实。

岂知后来他们的确不是空谈,先由褚民谊出面推动,经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集了一个中央卫生会议,延揽各市的卫生局长、各省的医院院长、国立省立的医学院院长,以及各地著名的西医共一百二十人为委员,开会三天。那时褚民谊奔走活动及宣传,着着领先。这个会议,通过了一个议案,是要逐渐淘汰中医,原案是留日医家余岩(云岫)所起草提出,他们设想得很周到,深恐引起全国反对,所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已经开业的中医,一次发给执照,以后中医的产生就要绝迹了,原来的议案节录如下:

提案人余岩。

(议题)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之障碍案。

(理由)……人体医学,其对象在于个人,其目的在于治病,今日之卫生行政,乃纯粹以科学新医为基础,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义者也,今旧医所用理论,皆凭空结构,阻遏科学化,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云云。

(办法)一、处置现有旧医,现有旧医为数甚多,个人生计,社会习惯,均宜顾虑,废止政策不宜过骤,爰拟渐进方法六项如下:

甲、 由卫生部施行旧医登记,给予执照,许其经营。

乙、政府设立医事卫生训练处,凡登记之旧医,必须受训练之补充教育,授以卫生行政上必要之智识,训练终结后,给以证书,得永远享受营业之权利,至训练证书发给终了之年,无此项证书者,即应停止其营业。

丙、旧医登记法,限至民国十九年底为止。

丁、旧医之补充教育,限五年为止,在民国二十二年取消之,是为训练证书登记终了之年,以后不再训练。

戊、旧医研究会等,任其自由集会,并且由政府奖励,惟此系纯粹学术研究性质,其会员不得藉此为业。

己、自民国十八年为止,旧医满五十岁以上,且在国内营业至二十年以上者,得免受补充教育,给予特种营业执照,但不准诊治法定传染病,及发给死亡诊断书等。且此项特种营业执照,其有效期间,以整十五年为限,满期不能适用。

二、改革思想,操之不能过激,宜先择其大者入手,谨举三项于下:宜明令禁止,以正言论而定趋向。

甲、 禁止登报介绍旧医。

乙、检查新闻杂志禁止非科学旧学之宣传。

丙、禁止旧医学校之开设。

这里所说的旧医,就是指中医,因为那时我们中医自称是“国医”,这是表示中国固有的国家医术,等于国语、国文、国旗、国徽、国术、国剧一类的名称。西医对这个称呼,大为不满,可是已经通行,亦没奈何,因此他们就议决把中医的名称改“旧医”,他们自己叫做“新医”。这表示中医是旧式的医术,不久要消灭的,他们的医药是现代化新生的,将来会新陈代谢的。

当时西医们,也不愿意人家称他做“西医”,因为“西”字,就表示从西方来的医术,隐隐衬托出中医是中国的国家医术,所以他们一切的公私文件,一律不称“西医”两字,而对中医的名称绝对不称国医,一律叫做旧医。整个提案,含有深刻意义。

这一个议案,一经各报披露,舆论界首先加以抨击,认为中医中药万不可废,要是实行的话,是行不通的。那时一般中医界,似乎并不重视这件事,唯有各自大发牢骚,痛骂国民政府措置不当,此外,只是听其自然,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议案中有一项,检查报纸杂志的,即是指我刊行《康健报》而发,我正在想如何去应付?同学张赞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老陈,你见到这个新闻吗?”我说:“已经见到。”他又说:“你的态度如何?”我说:“我当然反对,但我要想知道令尊翁的态度如何?”他说:“家父年事已老,连这个议案都看不明白,他认为已开业的仍能开业,也就算了。”我就对他说:“这件事不是这样看法,我要和你从长计议,这件事需要我们这些后起青年中医来想办法。”他听了,连说:“对,对,对。”当即约定于门诊完毕之后,一同到南京路五芳斋二楼叙谈。(按:张赞臣的父亲是张伯熙,乃常州老名医,我拜姚公鹤为师,就是他老人家引荐的。)

电话约定之后,我一面应诊,一面想办法,我认为老一代的中医,由于习惯关系,都是安分守己以不问他事为主旨,所以要他们出面领导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医对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很大,一定要借重他们的声望与地位作为号召;做实际工作,是要我们年轻一代来做的。当天下午五时,我们两人先后到了五芳斋,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最后我提议召集全国中医代表到上海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抗争会。

五芳斋是上海有名的点心店,主要的业务以出卖汤团、糕饼、糖山芋、糯米藕,兼卖点心菜肴。我们两人随便叫了些点心,一边吃一边讲,所花费的代价铜元十余枚,大家讲得很起劲,不知不觉已钟鸣六下。我俩主张先请谢利恒老师来讨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如何,再定进行方针,于是摇了一个电话(按:那时上海的电话,是要用手摇、喊号码、再接线的)给谢老师,请他到五芳斋来吃饭,谢老师一口答应,立刻搭电车到五芳斋来。

谢老师素有“美髯公”之称,飘飘然地直登楼座,他为人风趣得很,开口就说:“你们请我吃点啥?”我们说:“知道老师喜欢吃‘鳝糊过桥面’(按:所谓过桥,即是面浇头,另装一盆),所以请老师到这里来。”老师笑说:“为何大家不饮一些酒?”我们齐声说:“好”。于是大家就边饮边吃,言归正传了。

谢老师也知道国民政府要逐步废止中医,他说:“我们老一辈的还不受影响,你们年纪尚轻,对此作何打算?”我们就把召集全国中医举行抗争会的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他听,他听了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说:“全国中医向无联络,究竟总共有多少中医团体,也不知道,召集起来恐怕有困难。”我们两人默默无言,认为这倒是一个难题。

正在思考之时,我忽想起我办的《康健报》,各省各县市,都有中医订阅,张赞臣办的一本《医界春秋》杂志,订户也是中医,就根据我们两人所有订户地址,在各省各市各县挑出二人,将抗争通电交给他们,转呈当地中医公会。谢老师说:“好,这样,事情就有眉目了。”

2.全沪停诊 开会集议

那时节,上海本来有三个中医团体,酝酿着要组织一个统一的“上海市中医协会”,公推丁仲英老师为召集人,那时还没有正式成立,无形中内定丁老师做理事长,谢老师当监事长,于是我们就提出由丁、谢两位老师具名召集紧急会议,谢老师说:“好。”我们吃罢了之后,付款一元还有得找。谢老师叮嘱我们快快把全国中医地址名单开列出来,我们两人就说:“今晚我们开夜车,把全部名单摘录出来。”谢老师连声称是说:“明天晚上就可以召集三个团体先开一个会议。”我们回说:“遵命。”于是大家分手。

我与张赞臣两人,立刻各回家中,把订户名册细细查阅,查到南京、杭州、苏州、天津、北京、广州都有中医团体,没有团体的就选择二三人作为该地通讯员。我的一张名单,做到半夜三时才告完毕,计算下来,全国有三百个省县市,都有了地址。

次晨,我向丁老师处做说客,丁老师一口应允,并说:“事不宜迟,要做就做。”于是各人分别摇电话,约定在一家番菜馆聚会,那天到会的不过二十多人。有陆仲安、夏应堂、殷受田、郭柏良等,大家看到我们所列的全国中医地址名单,认为这是“法宝”,不管我们上海市中医协会成立与否,先用这个名义发出“快邮代电”。

那时本有电报通讯的设备,但是要用电报来通知全国,计算起来,这笔费用太大了。有一种方式叫做“快邮代电”,只是用电报式的红格笺纸,上面印明“快邮代电”四字,实际即是快信而已。所谓快信,要比平信多贴五分邮票,这种信,邮局不放在普通邮包中,优先发出,优先送递,都是赶快车 (所谓快车,即小站不停的通车),我们用这种方式急速通知各地,这笔费用并不太大,可是日程计算起来,快信到北京要七天(那时津浦路尚未通车),到山西大同要十天以上,因此我们决定对较远的省份,只好打电报,这些费用暂时由丁老师垫付。

快邮代电的原稿,由我执笔起草,大家看了,认为字句很够激愤,又经谢老师改了几个字,格外活泼生动。

我们商讨之时,药业中有一位很激烈的青年叫做张梅庵,他主动来参加,他说:“我们先要在上海召集中医师及中药店开一个大会,要全体停业半天,举行一个上海医界联合抗议大会。”他这句话一出,大家热血沸腾,一致赞成。就定期在六马路仁济堂施诊大厅举行。

到了那天,中医界有一千多人都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把一个仁济堂挤得水泄不通,不但大厅满坑满谷,连天井中也站满了人。这一次集会,大家都慷慨激昂地抢着讲话,气氛很是热烈,只是站得稍远的人,什么话都听不到,唯有张梅庵利用口号的方式,领导大家跟着他的口号一句一句高呼,显得万众一心,对于中央卫生会议议决的议案要反对到底。最后由谢利恒老师演讲,大家肃静恭听,谢老师就把已拟定的通电读出,定于三月十七日假座上海总商会举行全国代表大会,一时掌声雷动。跟着提到经费问题,请会众自由捐助,即时大家争先恐后,各尽其力地捐到四千多元,药业方面的代表说:“他们也准备开会集议,再送一笔款子来支持这项运动。”

当天会议开到七点钟,我们几个核心人物,就在仁济堂附近,草草地吃了晚饭,丁仲英老师说:“看来经费不成问题,应该在通电上说明,各地代表的旅费自备,到了上海,食宿费均由上海医界招待。”因为从前各地到上海来的人,都是住在普通的小旅馆,较豪华的人才敢入住惠中旅馆等处,普通的旅馆,每天的房金不过大洋一元四角至二元,照各地代表人数计算一下,要预先包定几家普通的旅馆,那时这种旅馆都集中在泥城桥平乔路一带。预定开会三天,各代表的两餐,也由上海医药界指定菜馆凭券招待,计算起来,我们上海医药界还负担得起,所以后来才在通电中注明这个办法,同时也声明若愿意自动捐款者,亦表欢迎。

3.各地响应 云集沪上

这个快邮代电发出后,不到六七天,南京、苏州、杭州均有复电寄来,都说决计参加,香港也有一个团体,叫中华医药会(地址在德辅道中),他们来电说明不派代表,但是汇寄了捐款港洋一百元表示响应。

从此,我们天天开筹备会,组织了秘书组、总务组、财务组、宣传组、接待组、干事组,推选有办事能力的同道,分别负担各组事宜。

我本来是中医协会的秘书主任,到了这个时候,有几组都由我负责,幸亏有一位江湾办报出身的医界人士蒋文芳,他动笔很快,我们在商量之下,请他担任秘书,这样一来,我可以省出许多时间来策划各组事宜。

这次仁济堂的筹备大会之后,我便拟了一段极长的新闻稿,亲自送到各报馆,要求他们全部刊登,从前报馆的编辑们,一向都是信赖中医的,他们对废止中医这件事深表愤怒,一收到这篇新闻稿,都一字不删地刊登在本埠新闻版的显著地位。当时上海最大的五家报纸,还兼写社论,阐述中医是不可废止的,这一来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力量。

从前上海有许多社会团体,如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每逢社会上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他们都要发表通电表示意见,此次废止中医问题,他们激于义愤,都有通电发表,是一致拥护中医中药的。

这种反应,本来对我们中医很是有利,可是却因此而刺激了上海西医界的反感,当时西医界中最会动笔墨的是余云岫、汪企张、庞京周、范守渊四人,他们就出奇制胜地在各报发出反对中医的言论,于是我们也推出四人,由一人应付一人,如打擂台一般在报纸上展开笔战,本来我是应付庞京周的,两人笔战,大家认为我措辞得体,笔锋锐利。料不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此人就是当时所谓党国要人褚民谊,他拟好了一篇很长的谈话,送到报馆发表。

从前报界对中央要员的谈话是很重视的,这段谈话稿送到报馆是下午三时,《申报》编辑赵君豪接到褚民谊这篇文稿以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要我先去看一看,说:“这篇谈话,来势很凶。你要不要先看一下?”我说:“好。”我就立刻到《申报》编辑部,先把原稿抄了下来(可怜那时是没有复印机的),直奔姚公鹤老师家中,商讨对策。姚老师说:“照报馆立场,褚民谊的谈话一定一字不易地刊出,你要应付他的话,最好当夜,拟写一稿送去,那么次晨就可以同时刊登于报端,否则的话民间人士反驳中央委员的文稿,未必会刊出。”我说:“好。”马上就在姚家小房间中起稿驳复,又请姚老师修改了一下,连夜油印了十份,分送各报,次晨果然遑遑然全部登出,与褚民谊的谈话,相映成趣。医界中人看了无不拍案叫绝,说我做得既快且好。(按:有两家报纸对所谓中委褚先生怕得很,隔了一二天才补登我的稿件。)

从这个时候起,各报不断发表来自各方面的文稿,其中十分之七都是指责西医和租界上的医院怎样的腐败!怎样的以人命为儿戏!希望西医对医术方面要改善,其他零零星星的文字,都是说西医看不好的病,竟被中医看好的事实。所以在声势上,中医比较占上风;但也有一部分文字,是骂中医太保守,不能跟着时代走。

我忙了几天之后,款接组长余鸿孙来对我说:“各省各县的医师都有信来。说有代表三五人至六七人,广州代表陈任枚来电要订高级旅馆房一间。那么平乔路的小旅馆似乎不相宜了。”问我怎样办?我说:“款接组不能照规定的办法来做,大部分小县份代表送平乔路,小部分有钱的代表尽管为他们开第二级的惠中旅馆,或是第一流的大东旅馆,这些代表日后都有大宗捐款,我们多花一些招待费,是不会落空的。”

款接组的组员,都是年轻的医生,有二十多人听候余鸿孙指挥,某日某时到车站或码头,迎接时每组由八人等候,手执鲜明旗帜,报纸上天天都有登载各地代表抵沪的消息,只是那时没有摄影记者,所以报上没有登载图片,但已声势浩大得很。

每一地方的代表到达上海,当天晚上一定到大西洋西餐馆进餐,由丁老师、谢老师等坐候着做主席,并且发表演说。宾主双方,言论都很激烈,说这次大会,非推翻议决案不可。

到了三月十七日,计算已到的代表已经有十五省代表,二百四十三县的县代表,四个市的市代表共计正式代表二百八十一人。其中四川、云南、陕西等偏僻的省市代表,因为时间上赶不到,未能出席,可是都汇来了捐款。

这次全国中医师抗争大会,假座天妃宫桥的上海总商会大厅举行,这个会场是上海最宏伟的,有很宽畅的座位,到了这么多的代表还坐不满,于是由上海三个中医学校和药业职工会补充了全部空座,连楼上楼下两旁都站满了人,会期为三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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