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T叔叔:谈大陆中医学习之乱象
实话实说,整个大陆现在相当红红火火的「中医文化热潮」中的中医粉丝们,恐怕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对我来说,都是不对盘的客户。最好能在这个网络空间就先把这些人都得罪、赶跑了,再来走下一步。
或许你想问了:那你理想中的客户是什么样的人?是你JT叔叔的忠实狂信粉丝吗?
并不是啊,狂信粉丝一样很讨厌的。我喜欢的,是那种毫无一丝狂情,心情很冷静的,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消费者。
简单来说,我们台湾是宗教之岛,各种宗教手段我们都很了然了,你要用宗教的手法炒中医是一炒就垮,行不通的。谁想把自己捧成一代教主,就先被人当神经病唾弃了。
但是在祖国,民间的中医教学,整个的「文化」包装,却让它有了一股奇妙的宗教味:老师是教主、超人、救世主;而学生多半成了崇拜者、信徒。
在台湾这里,学中医就像是学英文一样,只是一个技能而已。就好比说,你需要考过英文检定考,你可能会找性价比比较高的补习班老师,你的目标也很清楚:「我就是要在多少时间以内到达可以考过的程度。」老师,只是你所选购的商品;而中医,也并不比任何其他技能更伟大。
我们台湾这里最近出了一本健身减肥书,那做作者说:「你练身体、减肥的理由,是越肤浅越好!我要减肥是为了想把妹,身材好了,妹也把到了,成了我老婆,现在小孩都生了!」
我也想对大陆的中医粉丝说呀:「学中医的理由,也是越肤浅越好!」
你为什么要学中医?当然就是贪个方便嘛,不会这些,有些什么状况就得去医院挂号排队等,花的时间、折腾都多;如果自己会了,随手抓两包药就解决,实在省事很多。
这样的理由,就很够了。
而只是学个技术,为什么学中医的学费,在祖国会比学英文,多了十倍甚至几十倍呢?为什么会有消费者甘心付这个钱呢?我也是大惑不解。
在我而言,中医,并没有比英文、日文更难啊(我自己的本业是做语文的,我真的是这么觉得)。在我所处的地方,我教中医就是一般补习班语文老师的行情,也收不到更贵去。学生评价老师,也就是看这个人英文教得好不好而已,并没有把英文老师当圣人来崇拜。
为什么同一个课,我在台湾是收三千五,到了大陆就变成是三万五呢?我说「不必开价那么高,打对折、多收一倍的人,赚的不也一样多?」时,开课单位跟我说:「比你教得差的老师都已经是这个价位了,你要收得更便宜,不是显得你好可疑吗?」
也就是说,这个价位,是被我的同行们,一人一边肩膀「架」出来的了?我不想上这个架,想下架,行不行呢?……我想,也没什么不行。
不过,倒也有人恐吓过我:「此事万万不可!你这样降价,别的老师会以为你要恶性竞争!肯定容不得你!」
我想,打个八折七折,叫「竞争」,我收到十分之一的低价,那已经是在做不同次元的客户了(中医圈的这个价位对应的是相当够狂热的中医粉,我的价位是针对那些对中医没有狂情的人)。中医圈是个很小的水塘,我实在没兴趣跟别家老师在这个小水塘里抢鱼吃;我有兴趣捞到的,是池塘外面的鱼。
事实上也是,我过去教过的同学,我觉得学习成果非常好的,几乎都是和中医圈没有一点瓜葛的局外人:就理所然地照《伤寒论》说的开开药,也理所当然地医术就练出来了。哪像现在祖国中医圈的这些狂粉丝,砸大钱一个一个大师这样嫖过去,医术还是差到不可思议。但是,不是中医的粉丝,对这一个学门没有狂情与崇拜,只是想学个技术的人,依我过去的经验,就觉得,都很好教。
那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人很矛盾了:教的是中医,又不要在中医圈找学生,是想到沙漠里去挖水井吗?
我正是觉得,自己有在沙漠挖水井的本钱。
我是这么想的:我一年可以带多少个学生?我又还会教多少年?
我想,一年带一百个学生已是很超载了,而之后我还会不会再教二十年,都很难说。那就姑且算我做足二十年、每年一百个学生好了(我觉得事实上我会做的量远低于此),那顶多也不过两千人。而我的潜在客户,是华语文化圈(其实你要我用英文去教外国人我也乐意的,也不是非要华语圈不可)的至少十六亿个人;十六亿人之中的两千人,那是如何的比例?八十万分之一。八十万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是我适合的客户就好了。而这还是算足二十年份,如果只算眼前的一年一百人,那是一千六百万分之一。
一千六百万人里面找一个最合得来的人,你想,我还需要如何自我营销?其实就是走在街上等招牌砸到头就可以了。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如何还能奋斗?看到不是那一千六百万分之一的那个人来到面前,我只会想劝退他。
不过,话说回来,价位方面,我还是觉得不必拉得太高。
首先,在我的常识,是觉得祖国中医教学市场的价位,高得是颇不正常。总觉得,这种打着「文化是无价的」这块招牌硬是吊高的价位(事实上是,无价的东西,再多钱也是买不到的,贵也枉然。『花大钱买文化』的行径本身,就更加证明你就是土豪。),在消费者学精明之后,终就是会垮掉的。
以我的常识是觉得,自己的「30小时伤寒论冲刺班」收人民币三千五可以了,但如果我现在收得像其他同业一样,比如说收三万五或是更多好了,等到这个市场垮掉的时候(祖国的各种现象都发生得很快,可能再要不了多久就会垮了),我还能降回三千五吗?我想是难了。不但像是走投无路的落魄人,而且会对之前收贵十倍的消费者交待不过去;好像之前是在搞诈欺。
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三千五算了,没爬上去就摔不了;这样,楼起楼塌就都不关我事。
另外,现在的中医圈收那么高的学费,付得起的,又是哪些人?是月入五六千上下的小老百姓吗?我想不是吧?恐怕是只有金字塔顶端的那百分之一的人口。那,是不是也可以说:以这种专对「贵客」的高价位,等于是自己把中医圈给做小了?
我之前在大陆的同学,跟我说:「基本上会来上这种课的人,得要有钱、有闲、有病!」那我想,「有钱」这个条件,在我这里,就先免了吧。
剩下的「有闲」一项,我也觉得我现在比较专注在短期密集班,你来听个十天,回家慢慢整理笔记,多半也就学得会了。于是,就算只是个月薪七八千的上班族,请个几天假也就学完了,不必那么有闲,也成。
而最后的「有病」一项,那还是蛮重要的,目前暂予保留。之前有大陆来台湾上过密集班的同学,半年后再见,问他会了没,他说都忘了。我的助教和台湾老同学就忍不住叹了一句:「真是命好!若是像我们这样,这个方子今天不会开就病得活不下去的,无如何都会学会的。」所以啊,学中医,要感受到些性价比,那还是有病好;没病,时间和钱,到底都是白花。
老实说,我也没觉得,有钱人就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过人中医慧根,所以,何苦胶着在金字塔顶端那一小撮人。
不过,以上所说,也是自己在瞎找理由。说白了,就是搞高价位,我自己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或者说,往高价位发展,我会愈想愈痛苦──
比如说,有一个从台湾去大陆教课的我的同业,他的某一门课,两日班,收差不多一个人四万块人民币,而我明知道我教同一门课的情报密度是这个人的20倍左右,那么,我该收多少钱?如实地收20倍的八十万人民币吗?不知这个我心理能平衡的价位,会不会有一个人来报班呀?看来是只有饿死一途。
老实说,我看大部分的别的老师,都是觉得他们教得稀薄的。收一样的钱,我就已觉得自己亏了;但想如实收得比别人贵十倍二十倍,又觉得会高到有行无市饿死自己。所以这条路,是不如不走,心情会变坏。
但是,反过来走低价位,我倒还有一线心情不错的希望。我曾经对一幕画面,有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话说我们台北这边,有一家叫「康乐意」的包子铺,可以说他们家的菜包,是方圆百里内做得最好吃,而且是最便宜的。好吃又便宜,当然日日是门口排了大队人等着买啦。我就曾在店头听那店员小姐吆喝着:「你!现在就来排着干什么?去去去!找个地方去转转!十点半再回来!……你!十点四十五分再回来!你!十一点再回来!……你、你……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也就是说,性价比能高到这种程度,你就可以不必「服务」任何人。这,倒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就像美国西南航空公司,什么服务都省略,上了飞机自己找位子,反正只负责把你从A地点送到B地点不坠机就好了,省下的钱回馈顾客,全国最低价,你有什么屁也不用放了。
这,我喜欢。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钱者,贱也;钱收得多了,面对伟大的消费者时,反而处处掣肘。
2013年我在台湾开新课,一开始来了130个人,我很诚恳地讲了三堂课,也就是《修道病》这本书的内容,学生就退班到只剩不足80人,这样子快速刷掉一轮,留下的同学,真的很好教。但这种事情,就是收得钱不贵,赶起人来才不心痛;如果一个教室只十来个人,每个人都交了好几万,做起来恐怕就会卡卡的了。
刚好也是我最近比较喜欢开地狱冲刺班,反正同学也是抱着上课途中脑死就回家再补听录音的觉悟来的,上课本身就够痛苦,便也无有必要再顺着谁的毛摸了。
有过大陆的同业老师批评过我:「JT这个人怎么那么会得罪人!」我之前在大陆教过一时间,自己也觉得好吃惊:「我,真的,好会得罪人哟!怎么会从那么不可能的角度、那么不可思议的情境下,也能得罪人?我得罪人的本领真的是神通级的、是奇迹级的!」
但是,在心灵业界,有这么一句格言:「神通与奇迹,都只是未受阻抗的自然现象!」──
摆在眼前的铁的事实是「我一辈子拼尽全力也只能教到那八十万分之一的人口」。来到我面前的人,稍有一点不合,我就会觉得「果然你是来错地方、我教到错的人了」,我会把那些人推开,是自然现象。而对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付那么多钱来还要被我嫌被我甩,也是自然现象。在这磨也磨不合的局面中,最可怜的是开课单位。
以我的立场,会得罪人,才是自然现象;我周遭的人如开课单位等,撑不住,而想要杜绝这种自然现象,反而把它升格成了奇迹。
我对于所谓「不对盘的学生」,定义是有一点严苛的。比如说,在台湾这边,跟我最对盘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共通的重要特质,是「不用功」。因为上课听了懂了,下课药就会开了,所以不需要用功。
所以,会「努力用功」的学生,对我而言,就已经是不对盘的客户了。
在我的班上,如果有同学觉得听不懂,甚至有别的自以为用功的同学,拉着这些跟不上的同学作什么课后复习、共同笔记什么的花招,那已经是完全的悲剧了。需要自己或别人来督促你,就证明其实你对这个课程是不够爱的,只是说不定你没有立刻发现这个事实而已。
而我也最不喜欢班上有同学对别的同学的学习状况有什么意见、甚至是乱下指导棋。
我2014年在大陆的三个班都冒出这种热心过度的同学变成地下班长,把大半个班都挟持了,所以我也就趁着病倒,把那三个班都灭了。那些怕别人跟不上,帮助别人『更用功』的热心同学,以结果论,其实是在逼那同学退班。
──这也是大陆才有的奇迹;我在台湾的学生都是自己听自己的,没人在理别人的。
我的立论很简单:每个人的学习,都有自己的胃口,多了也不能硬吞下去。我并没有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要成为一代神医出来济世救人什么的鬼,医术差不多学到自己够用就好了。没有「更用功」的必要。
就比如说我的助教中,小方助教、天威助教,都是整本《伤寒论》随便听听,然后说:「我就只要学会麻附辛和真武汤就好了,大不了多会个桂枝、小柴,反正每次我感冒都只病这个。」其实,这样的同学,我一点也不讨厌。对自己要什么很诚实,是可喜的。
反观国内的许多「中医控」,自许为中医狂热圣斗士,却没有发觉到,其实他要的,并不是医术。(※注:『控』字为日本人对complex的缩音,意为某某『情结』,压抑情绪而代偿出来的狂情,如恋母控、罗莉控等。)
那你可能会问:中医控不要中医,那要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很简单,他要的,是:觉得自己很有文化、很有修行、很有心灵境界的一种,高人一等的,肥大的自我感觉。
然而,技术,却无法给人高人一等的幻觉──就像我现在不会开车,若我学会开车了,也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更伟大的人。
而医术,到底是技术,养不肥人的自我。技术需要的养分是承认事实的感知力,自我需要的养分是感觉良好的幻象,两者是截然不同频率的脑波。
我的课堂教的是医术,如果坐进了中医控,彼此就真觉得是踩到屎啦。
中医控,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呢?我们姑且来听听某位「中医控的朋友」的真情告白吧: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中医控。
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其实人生真是多了很多……疲倦感。
这个朋友啊,对各路中医大师的门下,是一一光顾,有课就去听,花的学费看来是都够我买房子了。
而这个朋友,很让人不舒服的一点,就是,他很会对我的人生「有意见」,一下说我怎样是不养生啦,一下说我做人应该要如何如何啦……其实我也不是一个顽固到都不喜欢听到不同看法的人,可是,他的那种说话方式,就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把我看扁」的感觉。对我教主开示一番、引述他的某位恩师大师的名言佳句来乱戳我一顿指导棋之后──可能他自己没注意到吧──就是会在脸上浮出一抹……非常自我满足的得瑟微笑。
然后,这个人在朋友的微信群中,也是时不时就会发表个几句类似心灵鸡汤块一样的什么人生格言啦、生活中的小顿悟啦,「朋友之交淡如水也是一种境界与滋味,有些真话最好永远烂在自己心里」……之类之类的来与友人共勉之什么的东东,总之就是在彰显自己的心灵境界的显摆之文啦。
再不然就是分享自己如何辟谷啦、练气啦、书法泡茶啦,入名山访高人啦、而高人又说他是多么地有夙世慧根与道有缘啦……之类之类的故事情节,来绕着弯子往自己脸上贴金,营造一种「我是高人一等,不同于们这些凡夫俗女」的睥睨天下的自我形象。
可是,这么一位看起来很境界超凡的朋友,一旦真的有事,却是十分不管用:
有一次我头昏得很厉害,向他救助,结果他支支吾吾地,窘迫得不得了:「你要不要刮个痧试试看?……再不然要不要用艾草灸一下这里那里(基本上是不会取穴)?……」
我这才发现,这个人根本就是医术烂到爆、没有真本事的草包!平常只会出一张嘴!我忽然意识到之前被他那样子居高临下开示说法乱戳指导棋,都是被诈欺了!什么东西嘛?眼高手低得好可悲。
幻象解除,我也不想再当那么省油的灯,让他随便踩在脚底,于是以后又遇到他出丑的机会,我也会小小吐槽他一下:「这个也不会医哦?」可是他依然是自我感觉无敌良好,居然回我:「其实,我学中医这些年,最大的领悟,就是真正的问题不在肉身,重要的不是医术,我们应该追求的,是更高境界的东西,那样才能从根源处解决所有的问题。」
没学会就是没学会,还有那么多强辞夺理的好说哦?更高境界的东西?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倒是解决「一个」我看看呀!
或许可以说,现在的很多大陆人,学中医也好,练功修道家也好,甚至写个书法、学泡茶也好,很多人一开始的动机,都不是因为真心有兴趣,而是为了他的自我想要更肥大、在他人眼中更有面子,所以去学一些能拿来显摆的东西,而学了之后,也的确是真没辜负,就动不动对人开示说法,劝人行善修行养生,享受当教主的乐趣了。
这整件事的基础机制,最简单的说法是这样:人在不够快乐、而又无法使自己快乐的时候,就会想用自我肥大(也就是良好的自我感觉)来「代偿」这些痛苦。用一种自恋式的伟大自形象来对抗他实际人生的不快乐:用教主病的发作、对他人乱戳指导棋、开示一番,来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
「躁/郁」两极化,内在那两坨「自卑至极的自我」与「高人一等的自我」乱打成一团。
面对自己的坏心情时有多么卑微无助,对别人泼撒他的心灵感悟或是他的教主名言佳句的时候就有多么大的优越感(或是说一种自恋式的狂情complex)。
矮冬瓜才想要长高;只有至为俗恶之人,才会想当脱俗的高人。
当然你可能要回问我:「你说大陆人是什么意思?你们台湾难道就没这种人吗?」
我们台湾人之中,这种人当然有,而且很多;但是我不太会遇得到。因为我们这里有现成的宗教界和灵修界,人要把自我搞肥,往那个方向去,最可以速成,学中医的性价比是太低了,不会找到我头上。
比如说现在台湾,有一个风评很差、很形成职场「公害」问题的一个修什么妙什么禅的门派,这些人在任何单位,都是同事心目中的核废料:工作成绩烂到吓人,基本上是完全不用心,害同事多痛苦也一无所感,而同事指责他时,他就是一副「你们这些没修行的人境界好低,怎么那么执着?」的不屑神情。
但相对于他的极差表现,在办公室却是以高人一等的救世主自居,动不动就劝同事要去听他们的修行课,很热情地在拯救芸芸众生。
且不要说这种特殊的教派,各单位如果有和一般佛教派系有工作互动,基本上也会很头大:因为你向他们抱怨他哪里该做的没做好,他就会反过来劝你不要这么执着,要去除贪嗔痴消业障去我执──这是宗教之岛台湾比较会有的问题。
但是大陆是宗教和灵修都比较受压抑,所以想要发作教主病的这种人,就集中往「气功界」和「中医界」靠拢,弄得这两块领域现在是相当地烂疮流脓。
所以,同样是搞中医,我在台湾都不会遇上的事;在大陆的民间中医界却都遇上了。
在大陆,中医狂是真不少。但,我看着这个画面,心中总是有一个大问号:为什么你们那么用力说中医多好多好、拼命在推广中医、劝人要看中医、歌颂这个那个神医……可是,自己却不把医术学好呢?口口声声说要爱中医、要救中医……不如先爱一爱、救一下自己的医术吧!
从前的台湾,倪海厦老师也很红过的。倪老师红的时候,很多中医狂,也是动不动就要叫两句「打倒邪恶的西医!」「打倒邪恶的西药厂!」,但是这种网络上的叫嚣,西医和西药厂跟本也不会被伤到,更加懒得理你。
有一次在我的班上,不知怎地扯到这个话题,我就顺口问了同学一句:「你们现在自己或家人感冒了、或是哪不舒服,是去号看西医,还是自己抓药吃吃算了?」绝大多数的同学都答:「自己抓药自己医啰。」表情也是淡淡然,一点搞革命的豪情也无。
但是,这个结论,等于是我的同学们,在生活中,的的确确是打败西医了。简单来说,就是:人不会自己找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除非你是医术胜过了西医,不然当然还是去医院比较安心。而能大部分的身体毛病都能自己医,代表这个人的医术是比外面的医生强的。
推广中医文化,大搞社会改革、向大众鼓吹或推销、动辄来个千人万人动员的誓师大会,都是很空虚荒芜的。我个人以为,实际的做法,就是一个一个的个人,把自己的医术搞好。这样,「中医大业」就完成了。
反过来说,有那么多时间去推文、劝人、去叫嚣爱中医……把这些时间分一小半来学医术,医术也都会学得很好了呀。但是,为什么却不呢?
老实说,在祖国的中医圈,我常不知道大家是把中医当成什么东西了,一沾上中医,唐装也就算了,居然还穿到那种斜襟的汉服去了,甚至手持念珠、弹古琴、谈佛论道的,一派「我好有修」的大师风范……但是!但是!医术咧?医术咧?医术烂成那样,为什么还有脸做这样的cosplay扮大师呢?人家一伸手叫你把脉叫你医,不是马上就被拆穿了吗?医术乃伎巧之流,是专业技术类,像修车的工人、厨师一样,真才实力才是本质。
本来我在台湾,对这种祖国中医控的生态是全然不了解,到了大陆,有了接触,也曾经十分困惑;但后来在相处之间,渐渐揣摩出了一些心理轨迹。
偶尔班上有那么一两个中医控的时候,我看到的画面倒是蛮有趣的,解决了我几年来的一个疑惑──
我的疑惑是这样的:我在大陆,颇见到过一些中医控,而这些人,或许也是跟这个那个老师学过好些年的;而他们跟过的老师,有些我也认识,很有真本事,上课含金量也并不低,并不能说是真传扣住不教、在教假传……但是!为什么这些中医控的医术会这么差呢?并不是老师没教好,而是,老师教的也是真传的情况下,为什么这些人竟然学不会。
我大惑不解的是这个:
一个老师教的就算有精有粗,但是,一个外行人的学生,是如何能有这么好的分辨能力、竟可以精挑到如此准确的地步,可以真传一字不漏地过滤掉,而只学糟粕?这个学生是有神通是不是?为什么可以达成这么奇迹的严密挑选?
但是等到有机会在自己的课堂遇到这一种类型的同学,才发现:这种人果真是有神通!──
当我在说一些可能不是事实的理论,我自己也强调「这个理论可能是高度虚构性的哟!」的时候,这些同学就眼睛亮起来,狂抄笔记。当我说「脉这样把,药这样开……」这种确确实实是临床上可验证的可靠医术时,这些的同学就立刻双眼茫掉,陷入脑死模式。
下了课之后如果和他聊上两句,也会发现:我说的是事实的部分,他全部忘光了;他肯记得的,也全都曲解了,弄错了。当日讲完,当日末法。
──这些同学对情报的辨知力,真的是精准无比。而这样的神通力是哪里来的呢?
这种怪现象,说来虽是意料之外,但,到底也是情理之中:
「我执」这个单词的定义,就是「不承认事实的想法和行为模式」(以下简称『不实念波』)。
而人自我(ego)就是不实念波做成的。
而人学中医也好,求什么道也好,如果一开始的初心就是希望自我感觉要更良好──也就是自我想要更肥大(友人林糊糊所说的『修道上的唯物』)──他当然就会搜求得以养肥自我的营养成分,也就是要吃到更多的不实念波。
所以,他的自我,当然就会精确地对情报作出「是食物」和「不是食物」的分类,而只吃对它有益的营养成分「谎言」。
「事实」会消灭不实念波,会把自我削得瘦掉,所以是一定不能吃的。
于是,这样的学习者的学习大业,大抵就是收集了一大堆「恢诡谲怪」,怪诞离奇的谬论,而觉得自己很高玄深大,对别人分享一些听起来很有气场后光、但其实根本不是事实的空想科学。而临床医术,也是「要嘛不敢出手,要嘛一出手就要出人命」的有不如无的状态。
而我遇到这样的人,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教的「事实」,被他们吃一口就倒吐一口出来,而事后,还会跟人说「我讲的,他听不懂」。其实,不是听不懂,而是他根本就无法接受。「不接受」才是真的,「不理解」只是借口。
我都觉得我在祖国的同业好可怜哦。因为中医圈的学生里面,这种人的比例太高了。为了对付消费者的这种奇特的胃口,我的有些同业,也被逼得不得不讲出一些「高谈阔论,不知所谓」的废话,来让学生的我执有肉可吃。讲得谁都「听不懂」,实际有用情报的含金量低到等于零的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这些学生反而就都欣然「接受」嘞!
所以,果然,神通与奇迹,都是未受阻碍的自然现象。
这些学生的神通力,是一个人用左脑(自我合理化的逻辑)把右脑(承认事实)屠杀掉之后,自然会发生的现象。
基于上述种种,就请容许我,诚恳地接受大家的讨厌吧。因为,这种中医控,你就算不讨厌我,我也还是会讨厌你的。
或许有人会以为:「有疯狂粉丝宠着你、捧着你,难到你不能得到些许身为教主的快感吗?你就不能喜欢这些喜欢你的粉丝吗?」
我跟你实话实说:「不能。」
我在这业界这些年来,一直看着一个事实:天底下没有一个教主,不是在被信徒虐待的。
所谓「控」,complex,「情结」这个东西,本身是一种矛盾的能量,用我自己的黑话来说,叫作「负面心想事成大法」──愈努力愈有反效果。
你若想要当个乖徒儿,在面对你心目中的教主的时候,必须压抑掉的情绪,是很大量的。
在我眼中,教主也是人,也会有一般凡人的弱点──优点和弱点是一体两面的存在:比如说我的优点是心思比较细密,缺点就是神经太细条一点刺激都撑不住;而别人很不拘小节很爽快的,缺点就会是很多重要的细节都看漏了──而信徒在面对教主的弱点的时候,基本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到这些弱点,勉强自己去爱上教主。
偶而有什么时候被教主激怒到了,也狠狠地把这股怨气硬吞下去,好像纯情少女在面对她的偶像时会幻想「偶像是不会抠鼻孔不会放屁不会拉屎的」,硬是要逼自己为教主捏造出完美的光环。
成全一个对教主的憧憬和崇拜,天知道要压抑多少情绪、吞掉多少真心话啊!教主是很苦命的,权威角色的架子摆到愈高,愈是听不到一点真话。
这样的情绪累积下来,身为教主者,怎么可能会没感觉?都说「恭敬不如从命」,这些乖徒儿,却渐渐就变成只会恭敬,但绝不会从命的反骨之人;压抑的负面情绪终究是会占上风,而处处扯教主后腿。
专业术语是「passive-aggression」:消极性的敌对、逞强抵抗、别扭,或者说「因为让你好看,所以要你好看」。
于是,这些信徒的一言一行,就变成盾矛到很不可思议,看起来是歌功颂德的,其实又是褒中含贬:
比如说常见到的画面是,某位中医控见到他崇拜的中医大师,就说:「在我见过那么多中医大师之中,我一眼就看得出老师您功力最高!」
天吶,在一旁听着的我,都快吓到尿失禁了:
这个人什么东西啊?有没有二两医术都不知道,居然可以在众多高手中「一眼就」看得出谁「最高」,那他不等于在自我宣称他比所有人都高吗?一定是功力高过对方,才有评论的资格啊。说这种话是在捧人还是在踩人啊?真不晓得被他这样称赞的中医大师心中作何滋味。
Passive-aggression就是这个样子:看似赞美的,语言逻辑本身其实是凌辱。并且总是欠缺同理心,感觉不到他人的感受,狂热崇拜之中却又霸气十足。
其实,谁喜欢当人下之人呢?捧了别人,就是贬了自己;情绪本身就会有一种自然要拉回平衡的张力:愈勉强想谦卑顺从,就愈狂傲悖逆;愈努力去爱,就愈恨;愈是巴结讨好一个人,不自觉地惹怒那个人的毛毛刺刺,就会同比例地愈多。
压抑掉的情绪,会自动转化成报复性的行为,例如:拼命扮用功的乖孩子,却乱了自己学习的步调,而导致怎样都学不会来辜负恩师的教诲;歌功颂德无日无之,却绝不受教;或是在外面狂热吹捧他的教主、不停沾沾自喜地引述教主的名言佳句轰人,搞到别人都觉得他是被洗脑了、他的教主一定是大魔王在办邪教,把他恩师给人的印象都吹得烂光了──反正不管怎样,结局就是跟教主对着干、拿刀捅他的教主就是了。
所以说,教主的日子,很难过;每天日子就是被信徒这样恶整的在过。讽刺的是,信徒自己不觉得。
像我们台湾创办慈济的那位老尼姑,之前徒儿们给恩师做超贵的塑像手办给人买回去拜,弄得老师太的社会风评大幅下滑;听说最近弟子见到她已经是在行五体投地的跪拜之礼了,这真是恶整他们的上人啊。这种日子还是人过的吗?被这样子敬畏地对待,有生之年还听得到一句有温度的真心话吗?这是被推到了何等孤绝寂寞的高度?简直是《甄嬛传》最后一幕的作者点评:「我在说的,是一个女人如何失去一切的故事。」
而这种矛盾性的能量,以巨观而言,大约就是祖国现在这红红火火的中医市场的走向:
中医狂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到中医的弱点,但中医其实是有弱点的,甚至可以说是纤细到很娇脆的学门(很多能量自己转化不过来的病号,我们这些老手都是能躲则躲,不会敢随便接客来伤了自己);你把这么柔脆的东西当作最终兵器推上战场,除了说你想看它死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作何解释。
之前徐哥哥(文兵)曾对我说过几句听来蛮悲凉的话,大意是说:「现在的中医热潮,表面上是在振兴中医,其实是在搞死中医。因为现在的中医狂,把中医幻想成了一种像是神仙降世一般的救世主,而以为人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赖给『神医』去解决,而等到不久之后,发现中医并不具此等救世神通之时,群众对中医的失望,终究会转化成恨意,那时就是中医的千秋大劫了。」
矛盾结构就是这么邪门;自以为在爱中医的,其实是在灭中医。
现在这些中医控把中医搞得这么高度宗教化,什么时候像法轮功一样害中医被灭了都难说。
这是祖国有识之人都蛮皱眉的事实。但是,我身为台湾人,却是另外一番想法。因为中医大劫这种事情,对我而言,到底是海峡对岸的事(台湾这里的中医界倒是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无生无灭),我躲在这小小的海岛上当个小老百姓,祖国中医界再如何出事,大约也波及不到我。所以,我会比较有闲心,而觉得:事情并不是一定需要往这种绝路上发展──如果……如果有一群人,医术好到足以证明中医的价值的话。
我并不是在说「所以中医要多多出去抛头露面、证明自己有本事」这种无聊的社会宣传。
而是,我相信:不管这个局面多乱,其实大家对中医的要求,本质上是很单纯的:
「我是人,我会生病。我的家人,我关心的人,也会生病。为了要能好好活这一趟人生,我需要能让我健康的所有资源。」
──大约只是这样而已。
也基于这个最单纯的理由,即使我前面说了一大堆别人的坏话,我也明白,每一个人,都不仅仅是我指责的那些枝微末节的存在。大家学习中医的初衷,可以是真挚可爱的。
好比说,2014年四五月间,发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让我觉得很感动。
那时大陆开课单位要给我开课前,先让我作个宣传式的露面,我提供了一个两日份的「伤寒论串讲」的课程。这个课,其实在台湾,反而是我卖得比较贵的课程(两天大约人民币三千二),因为那是为了人在外地不能周周来上课的同学特别做的「密集特训地狱冲刺班」。但开课单位拿来作宣传课用,所以只收700元,冲个人气。而我到了现场,才发现:我的助教和开课单位不知是哪里口误听错,贴在那儿的标题写作「伤寒论泛讲」──泛泛之论,随便讲讲?──恐怕是来的听众,并没有心理准备要听什么拳拳到肉的实战医术。
可是事到临头,我也没法子临场再换内容了,于是就一招一式地「这样把脉、这样开药、这样加减……」狠狠地给它硬的教下去。当然,在座的一百多位同学听得是极之吃力,可是,即使在那样高度被折磨的教书过程中,大部分的同学都是硬撑着不要脑死昏迷,咬牙猛写笔记,用功得不得了。
那种血泪斑斑的景象,我一方面是觉得很不忍,一方面也是很感动──记得我到大陆来教书之前,我的一个在台湾的好朋友,基于长年在大陆工作的经验,曾提醒过我:「JT,你要晓得,大陆人平常讲话的含金量是很低的唷。你的所谓情报密度高的教学,人家不一定能接得下来的,他们听习惯空泛不实的漂亮话了。」──那一次听众现场的表现,等于是否定了我这位朋友的诅咒式预言;证明了大陆人对于货真价实的产品,还是有辨识力的,并不是草包。
重点只是,不要走上中医圈的绝路就好了。
我只要自我设定为一个补习班的教员、一个并不贵气的实用商品,而消费者就如实地以一个面对商品的角度,以性价比来看待我,大概就没问题了。
祖国的中医圈很难克服的矛盾议题,外部观察者所讥诮的「又要作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的这条绝路,大约只要不搞教主崇拜,是可以轻轻绕过的。
所谓的「作婊子」,是指我们这些专业人,真实的想法,其实是:「我既然有比别人更好的技术能力,拿更多的时薪,是理所当然的。」谁会想拿更少的钱来作贱自己(我收钱少,图的是薄利多销,可没打算作善事)?
但是,一但你被群众捧成世外高人了,婊子就难当了:因为群众会期待你要「救死扶伤、菩萨心肠」,用一种高大上的圣人规格来约束你,于是就被这些群众势力牵着,即使觉得自己亏了,也要做点什么免费义诊、公义讲座之类的事情来平衡舆论、讨好受众的耳目口舌,来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到底,圣人光环,是给圣人上吊用的。
我想,我是商品。就这样想就好了;商品不是圣人,不须要行善积德,只要性价比够,就行了。你有听过爱玛仕需要先做公益才能卖包包的吗?老娘就是来卖的不行吗?
至于「推广中医」之类的文化包袱,我也是从没扛着。
我觉得,这整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自得其乐的孤僻事件:如果我是一个爱喝牛肉汤的人,我为了自己的胃口,精进厨艺,把牛肉汤炖得很好喝,满足了自己,这件事就在这里结束,都很可以了;如果再有人跟我抄食谱,那是多出来的事情,于我本人喝牛肉汤的乐趣几乎是无增无减的。
我常想、也常说这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你不要去念,它也就不难了。」
祖国的中医江湖,有各种各样难搞难伺候的潜规则,像是某种后宫剧的设定:你只要入了宫,除了斗到死,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把我这种人放到祖国的中医界,不是成为最无辜的黑羊,就是变成最惹人讨厌的闯祸精。总之是没有活路的。
但,我可以选择不要入后宫,不要踏进这个中医江湖,那么这一切难搞难伺候之事,也都不必我来伺候。
还是回到那句老话,祖国的好朋友劝我的:「JT,中医圈很小,你谁都得罪不起。」
是的,此语诚然。中医圈外面的世界很大,我谁也得罪不到。
摘自:JT叔叔:開版.逐客(谈大陆中医学习之乱象)